孤灯如豆,灰暗幽冥。许广平坐在床沿,痴痴地望住对过藤椅上的鲁迅,胡子戟张,髪硬如钢,庄严肃穆。陡地,她伸出手轻轻抚著鲁迅的手背。犹豫了一阵,鲁迅终于握住许广平的柔荑,低低说道:“广平,你胜利了!”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晚上,北京西三条“老虎尾巴”里正荡漾着中年男人与年轻女郎的爱情:平静,渐趋激烈,终于相拥接吻……第二天,鲁迅振笔直书,写成《伤逝》。许广平广州人,二三年北上求学,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大学,成为鲁迅学生。在校期间,结识了同是广州青年李小辉。任性、浪漫的她爱上了小辉,珠江河畔,情话深浓。刚萌芽的爱情,随著小辉猝死而结束。终日感寂寥,欲觅情归处。某日,无意中读到鲁迅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小姑居处正无郎,不禁泛起倾慕情。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闹学潮,愤怒的学生群起反对固步自封的校长杨荫榆。身为自治会总干事的许广平走在前线,率领刘和珍等学生声讨校长,争取支持,写信给老师鲁迅。鲁迅很快回了信,得到鲁迅、沈尹默和钱玄同等名教授的鼓励,学生行动更趋激烈,终导致杨荫榆垮台。翌年三一八惨案,学生们示威,刘和珍再度参与其中,不幸牺牲。鲁迅的名篇《记念刘和珍君》记的正是其间的事。
师大事件,一直以来人们都归咎校长杨荫榆压制学生言论自由,那么杨校长是否真的那样不讲情理?天津张传伦先生的文章《杨绛三姑母杨荫榆》(刊于2013刊3月17日《苹果树下》)这样说——“许广平实在算不得是好学生,二十年代在北师大上学时,不怎么好好读书,热衷学潮,顶撞师长,讥讽女校长杨荫榆。逮住她文章中的一句话:‘窃念好教育为国民之母,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’于是她们送绰号给杨荫榆:‘国民之母之母之婆’。”并言杨校长是一个优秀教育家,并未如鲁迅所说的横蛮无理。相互攻讦,一是学生们过于冲动;二是双方政治主张有异。学生们要打到传统,参与政治运动;杨校长则认为教育本质在于树人,要求学生们远离政治,做一个贤妻良母,南辕北辙,双方越走越远,加上学生们有了鲁迅等大人物的支持,信心百倍,最终推倒杨荫榆,取得胜利。关于这场斗争,杨校长侄女杨绛先生这样说——“她(杨荫榆)留美回国,做了女师大的校长,大约自以为有所作为。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,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,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,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……看来对于一个人,但凭一时一事盖棺定论,未免有些过于简单。过去不能表明现在,现在也不能说明过去。”无疑是说过去的评论过于草率了。杨校长被迫离开师大后,继续作育英才。一九三八年一日一日在家乡苏州,为维护女学生被日本士兵淫掳,竟遭枪杀,尸体被抛吴门桥下河流,死状至惨。难怪我的老师山本伊津雄教授要这样说“为学生不顾危险,牺牲性命的人,大抵称不上是什么坏人吧!换是藏在背后的鲁迅君,是否有这样的胆识,我颇怀疑。”
许广平并非泛泛之辈,出身广州高第街望族。祖父许应骙,为慈禧谊子,官拜礼部尚书、闽浙总督,虽守旧而力倡教育。维新失败,力保京师大学堂,为创办北京大学奠下基础。堂兄许崇智跟随中山先生,任粤军总司令;崇灏曾任参谋长;崇济官至师长。广平生父锡玉,庶出,不为家族所重,喜作诗,为人开明,许广平得以北上求学,求出一段石破天惊的师生恋。朋友研读近代史,感慨地说——“许家显赫,名人辈出,都无有一个可比大文豪鲁迅也。”如今说许应骙,许崇智,识者寥寥,惟一提鲁迅,几无人不晓。许广平女士虽非鲁迅发妻,亦足光耀许族门楣矣!